36歲的私立幼兒園前幼師珍珍已經一年沒有工作了。2024年3月,在失業一週年之際,她點開小紅書發布了一條標題為「36歲本科,進廠還是去做酒店客房服務員」的帖子。帖子下寥寥數語用十二個字收尾:「文員嫌我年紀大,保潔(清潔工)嫌我小」。她說,她馬上要去做餐廳兼職服務員或者超市理貨員。
珍珍所在的幼兒園位於浙江台州的一個小縣城,一年前在拆遷後由於招不到學生,最終選擇關停,在幼兒園工作的珍珍陷入了失業狀態。幼兒園倒閉後,她說和她一樣的同事有近24位,同樣沒有找到下家,至少有近20人處於待業狀態。
記者: 方寧
私立園寒冬 縣城幼師轉園困難
這是珍珍第二次離開幼教行業,這次的就業環境和上次大相逕庭。第一次離開幼教行業是在2021年,當時珍珍在縣城一家公立園做合同制幼師,兒子入讀一年級,她決定陪讀一學期,於是主動辭職。那時她離職不久,很多幼兒園便邀請她去做帶班老師,同時兒童感統輔導班、幼兒書畫、跳舞培訓班也請她去帶班,甚至有非幼教公司的文員崗位向她招手,希望她入職。那時,內地幼師缺口大,被視作是「鐵飯碗」的工作,薪水適中且不會被裁員。
陪讀完畢後,珍珍入職一家私立幼兒園,該園在她入職後一年倒閉。但這次,她感到幼教行業急轉直下。失業的幼師有兩條路可以選擇——平移,或是轉行。許多人選擇繼續找幼教工作,平移到別的幼兒園做幼師,其中就有珍珍和她的同事。然而,縱使校長在幼兒園倒閉後,幫忙聯繫了全縣大部分幼兒園,請求它們分出崗位安置失業老師。僅有兩所幼兒園可騰出少量空位,但比及全園24名失業教師僅杯水車薪。
兩位成功轉到其他幼兒園的同事,其中一人由帶班老師轉為薪水低一千到兩千元的保育員,即「生活老師」,不再負責撰寫教案與授課,而是主要負責幼兒的日常起居和清潔衛生。珍珍應徵幼教行業外的崗位,縱使逐一打電話詢問,也沒有回音。台州是二線城市,也是浙江省地級市,2023年,該市的人口增長率為-2.1%。
中國幼兒園經營每況愈下,空餘崗位寥寥,難以容納多餘幼師轉入。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,2017年至今,中國新生人口數量已連續七年下跌,由2016年的1883萬跌至2023年的907萬人,而其影響近兩年開始顯現——幼兒園招不到學生了。
私立幼兒園的招生困難,在珍珍的認知中像是突然發生的,「從疫情開始後,(縣裡)新生兒人口就感覺斷崖式的下降」。她表示,直到2021年第一次離職前,她都在公立幼兒園做合同制教師,當時她所在的公立幼兒園收到約兩百多名幼兒,21年甚至超出政府要求的招生數指標30人,校長還讓珍珍跟家長通電話,勸家長改報私立幼兒園;但短短兩年後,珍珍在私立幼兒園任職時,公立幼兒園已不再向私立幼兒園轉移生源。
同期,其所在私立幼兒園學生數量驟減,該幼稚園每年招三班,截至倒閉前,2020年入學每班32人,而2022年入學每班僅15人,三年內降幅超50%。招不到學生的大型私立幼兒園有機會被其他幼兒園收編,而中小型私立幼兒園則可能直面倒閉的命運,過程中教師隊伍往往只出不進。
根據教育部《2023年教育事業發展基本情況》中數據,截至2023年,全國共有27.44萬所幼兒園,較2021年減少2.04萬所,其中倒閉的多為私立幼兒園。2023年9月,珍珍所在的縣城有三家大型私立幼兒園被公立幼兒園收編,多家中小型私立幼兒園倒閉。「後來有一個連鎖私立園找我,我都不去了,我知道它們也就熬熬這一兩年,如果還招不到學生的話,它們也堅持不了多久的。」
深圳也一樣 「千億蛋糕」今非昔比
私立幼兒園被收編或倒閉不只發生在小縣城,一線城市馳名的幼兒園也難逃被收編的命運。31歲的Luna在深圳一所每年學費逾20萬元的大型私立幼兒園做帶班老師,今年4月底,她忽然接到通知其所在園區將被國際學校收購,於7月正式交付,會裁掉一批老師。Luna知道消息前已開始積極尋找出路,但她發現轉工並非易事。
她透露,深圳雖有許多新興早教類崗位,但崗位的要求都極高。如家庭陪伴師、自由早教老師等,基本都是上門服務的。部分崗位動輒要求求職者985、211大陸一流高校碩士畢業,且有留學經歷及從QS前100甚至前10的早教專業畢業,有心理學背景為佳,最好此前有過家庭陪伴師或幼師的經驗。Luna表示,這類職業並非是所有失業的老師都能勝任,「老闆從幼兒園變成了家長,家長的要求會更高,不一定是你能夠配得上的」。
許多失業幼師也將希望寄託在幾年前滿地開花的早教機構上,當時中國早教機構市場還被投資者稱為「千億蛋糕」。在成為一名幼師之前,Luna曾任職於金寶貝早教中心,正是這個黃金蛋糕的一部分。疫情前,金寶貝在中國大陸開立了大量門店,但隨著中國新生兒數量下降,加之2019年後疫情影響,擴建的門店不斷倒閉。Luna的工資也隨之降低到不足一萬元,甚至她所在的門店也面臨關停,2020年,她與不少同事主動離職,並加入現在所任職的幼兒園。「早教(機構)不是學校,它是私營機構,在機構裡面(就)會面臨著因為營運不好,裁減工資或者關店,也是會被裁員的。所以我當時才考慮去幼兒園,幼兒園更穩定,還有固定的寒暑假。」
時至今日,幼兒園也不再是穩定的選擇。各大早教機構也頻頻「爆波」,金寶貝、美吉姆、七田真等在全國多地的分店紛紛倒閉,不少還因欠款被客戶起訴。早教機構早已衰落得不成樣子,新興職業又卷上加卷,對很多背景普通的失業幼師,考編進入公立園成為了僅剩的救命稻草,有的甚至選擇先成為公立幼兒園的合同制員工並在崗備考。
失業幼師考編與公立園自救
不同背景的失業幼師考編路徑不盡相同,主要參考標準首先是年齡,其次是專業。對大部分中年幼師而言,考編的壓力主要來源於年齡。大部分編制崗位的年齡限制是35歲,而每人每年每次考試只能報一個崗位,且超齡者無法報考。
隨著年齡增長,學習能力變弱,中年失業幼師並不能保證一次上岸,因此許多30出頭的中年幼師在幾次考編失敗後就超齡了。2023年2月,珍珍所在的私立園關停,她想起考編這個選項,此時她正值35歲。珍珍決定參加縣城舉行的一場三百選一的某編制職位考試,此時距離考試開始不足100天。同時,她還要每天接送孩子上下學,照顧兩個兒子的生活起居。很自然的,珍珍並沒有考上這個崗位,此後她也永遠失去了考編這個選項。
而對於年輕的幼師而言,最容易考編的是學前教育專業。學前教育專業畢業的幼師能夠報考公立幼兒園的幼師崗位,不然大多就只能報考競爭激烈,甚至數千選一的三不限崗位。非學前教育專業的Luna在第一次考編失敗後,決定不再報考,「我就覺得,當時的年齡上沒有太大的試錯的機會,就沒有再繼續了」。35歲是找工作的一道天塹,對31歲的她來說,再花一年、兩年也未必能考上,而脫產備考的這段時間會成為簡歷上的空白,沈沒成本太高了。
然而,即便是學前教育專業,考編依舊是一條獨木橋。陽校長從教23年,在珠三角某市的公立幼兒園工作,目前管理著三個園區,陽校長表示,其管理的幼兒園中有編制的幼師不到10%,而學前教育專業大致佔所有教師的三分之二。大部分學前教育專業的學生並不能直接考入編制,而是先作為合同制教師在公立園教書,備考準備轉正。
陽校長透露,目前公立園中的教師隊伍主要由編制教師、僱員和編外教師三類教師組成,僱員幼師由政府外包給人力資源公司招聘,用來補充師資空缺。而目前,僱員的最低入職標準是大專及以上,而據前瞻產業研究院發布的調查報告,截至2019年,中國學前教育教師學歷以專科為主,佔比達58.5%。有近一半的幼師甚至無法到公立幼兒園成為一個正規雇員。
事實上,即便是公立幼兒園也開始了針對新生兒減少的自救行動。陽校長說,一方面開源,擴大招生的年齡段,以補足缺失的招生額。他們開始向下開放幼兒托班,託管3歲以下、2歲以上的幼兒。公立幼兒園的招生數量與經費掛鉤,招生數量維持在一定規模能夠幫助公立幼兒園爭取更多的經費。另一方面,著手「清退編外」,適度減少公立幼兒園中雇員和編外教師的數量。
事實上,即便是公立幼兒園也開始了針對新生兒減少的自救行動。陽校長說,一方面開源,擴大招生的年齡段,以補足缺失的招生額。他們開始向下開放幼兒托班,託管3歲以下、2歲以上的幼兒。公立幼兒園的招生數量與經費掛鉤,招生數量維持在一定規模能夠幫助公立幼兒園爭取更多的經費。另一方面,著手「清退編外」,適度減少公立幼兒園中雇員和編外教師的數量。
誰都救不了的幼兒園 哪裡都去的幼師
「我們校長之間每天都在看,看哪個幼兒園又倒了。」
陽校長稱,作為一名非編制內的公辦校長,年初她曾經因為公立幼兒園「清退編外」經歷了小半年的失業,後來,學校又將她請回學校重新擔任校長一職。
「當時有很多民辦園在我失業投簡歷時找上我,但我看不上他們,用我朋友的話來講,他們都還指望著你去救呢。在大環境下面,我救不了任何人,現在這個時代就是這樣子的,有的幼稚園誰都救不了,誰去了都救不了。」
而她手下被清退的編外老師,有的選擇進廠打螺絲,好一點的去送外賣。
「好多老師只能不斷降低自己的要求,因為幼師本來就是一個很辛苦的職業,有的人覺得反正我做老師也是早上七點到晚上七點,打螺絲也是早上七點到晚上七點,那就去做咯。所以幹什麼的都有。」陽校長如此跟記者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