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月初的大埔樟樹灘村充滿水氣，Rocky踏著潮濕的空氣拾級而上，到達三樓。波鞋在村屋三呎半的狹窄樓梯上印下了一個又一個淺黑色腳印。「小牛！我回來囉！」彼時，牛茂春在廚房準備晚飯，聽見兒子的開門鎖聲和招呼聲，她推開廚房門，決定在今天告訴兒子她的答覆。
牛茂春時年55歲，是Rocky的「隨行家屬」。兒子Rocky於數年前拿到香港永久居民身份，立足香港科學園，從事室內立體導航技術的開發推廣工作，薪酬頗豐。牛在內地是前小學校長和園長，在香港，她的工作主要是打掃衛生、洗衣做飯，並為兒子照看家裡的兩隻小貓。上月，兒子提議，讓牛茂春在大埔開一家東北餃子館，乾脆留在香港。而在探親簽證期限的最後數日，她舉著鍋鏟，向兒子說出了自己的決定——她要放Rocky在香港，自己返鄉且非必要不再到港。
記者：方寧 | 攝影：方寧
校長當家務助理
牛茂春是從鶴崗溜出來的。她這個年紀，恰巧是快要退休，但又沒能退休的年紀，即便「溜」到香港，也時常會有工作的電話找上。在來香港之前，她是黑龍江鶴崗教育第二幼兒園的園長，在這之前是紅軍小學的校長，還同時負責語文和數學兩科的教學。牛茂春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校長的樣子，一頭利落的男式短髮，瀏海三七分開，鬢角能夠看到縷縷刺出的白髮。
她驕傲的說，自己已有34年工齡。在老家時，常有學生來看自己。到香港成為隨行家屬後，她的工作變成了家政工。牛茂春來到香港的第一件事，就是花四天把Rocky租住在樟樹灘村屋清理一遍。她的到來讓家中多了許多清潔工具，從做家務時要戴的塑膠手套，到全新的拖把和拖桶，牛茂春都替Rocky置備上了。
原本長滿青苔的陽台，被她用鐵刷和清潔液反覆擦拭至淨，陽台因颱風後的潮濕長出黑色霉斑，也被她用鐵鏟鏟去。客廳原本雜亂無章，Rocky和前租客的行李箱、雜物堆在一角，旁邊散落著開過和沒開過的快遞盒，堆放的零食中，甚至不乏早已過期的牛奶和早餐麥包，有的零食已經打開，吸引了排排螞蟻運回蟻巢。經過牛茂春的清潔，蒙塵的角落煥然一新，行李箱被重新排列疊放，蒙上了藍白相間的防塵格子布，原本橫在客廳正中的餐桌被移到一旁，也鋪上了綠白格子桌布，不再擋住其中一位租客的門。她又買來蟲藥，將家中的牆縫中的螞蟻淨除。
連廚房裡的餐具，都被用熱水煮過消毒，整齊地成三排，疊放在狹小的洗手台上。Rocky是東北胃，常常吃不慣香港口味，牛茂春就在這個廚房裡做出大陸東北風味的飯菜，為他改善伙食。她的手藝很好，會從街市買回生麵粉，自己發酵擀麵製成面皮，包上手作的豬肉大蔥餡製成包點給兒子吃。
現在的牛茂春更像是一個普通的家政工人，她日常總穿著條紋睡褲，若要出門就隨便套上一條長褲，門口的高跟鞋也許久不穿落上了一層灰。在家裡清潔時，她總是嘆一口氣然後數落Rocky：「真是個埋汰孩子，一點都不利索。小男孩是真的不懂得做家務」。「埋汰」在東北，被用來形容一個人生活不規律，不會照顧自己。
睡不慣小床 坐不明白小巴
牛茂春說，自己在香港，既睡不習慣小床，也不明白小巴的運作，活動範圍小。每天早上，她從一米二寬的「小床」上醒來，身旁的兒子通常還在熟睡，她就已經開始備早飯。她日常的活動範圍就在樟樹灘和科學園附近，最遠只搭地鐵到過一站外的大埔墟。她會在家務做完之後，走到科學園的超市買菜，有時遠一點，會到大埔墟街市。
來香港兩個多月，她的粵語只學會了「有落」和「樟樹灘」，加上年紀大，並不熟悉手機應用，看不懂google map導航，至今不太敢坐小巴出行。直到最近，她才學會使用八達通充值程序和九巴實時候車資訊。牛茂春若想前往大埔墟街市，就需要一些運氣。她會守在大埔尾村邊的小鐵門旁，等待中大學生拍卡進出校園。她可以看準時機，跟住學生進入，然後坐校車到大學站，用兒子給的八達通坐地鐵到大埔墟買菜。她稱這個過程為「等有緣人」。小鐵門邊雜草叢生，蚊蟲常有，但「有緣人」不常有。
她每天會給自己的媽媽打一個視頻電話，她說：「打電話太貴了，所以一般都教我媽媽打視頻電話。」偶爾還會有之前的同事和朋友發微信詢問她是否有空一聚，在香港期間，她也通通拒絕。如果電話也打完了，她會「出門走步」，從樟樹灘村走到科學園，然後再走回來，有的時候還會在手機裡面下好一集半小時的健身操，偶爾跟著練。牛茂春說自己還會在空閒地時候看看新聞，她「最願意看」的就是巴以衝突、俄烏衝突之類的報導，還會偶爾看一些國家的經濟形勢的節目。「了解一下國家大事，也算是聽著解悶」。
牛茂春說，自己只有在陪伴孩子的時候才算開心，而剩下的部分則「啥也沒有」，沒有什麼娛樂活動。她說，「（我）在這裏什麼圈子都沒有，溜達也不認識誰。」但Rocky工作繁忙，常常早出晚歸，還會一到兩月出差一次。雖然Rocky偶爾會領著她在香港遊玩，但她覺得，看風景和旅遊得要和對的人去，自己去反而好像沒什麼意思。
沒開成的東北餃子館
「他（Rocky）願意我來，但我說我都不願意來了。」牛茂春再三思考，覺得自己不應該留下，自己也上了一輩子班了，沒什麼愛好，就喜歡在老家和朋友圈的人一起嘮嗑、旅遊，然後一起跳跳廣場舞。但Rocky為了說服母親能夠搬過來跟自己一起住，還說要幫牛茂春包一個東北餃子館，一起做生意。牛茂春聽罷只是訕訕笑笑：「他說媽你來，你來能幫我，那意思不就是他幹啥都方便了，我能幫他解決一些生活上的事情，他不就這個意思。」
Rocky對牛茂春說，只要她來香港包餃子，一定有很多人愛吃，生意肯定也很紅火。但牛茂春鐵了心要回鶴崗。一南一北，牛茂春如果回到東北，那每年就僅有過年的時候才能見到兒子。到時離得遠了，她最擔心的是兒子獨自在香港工作壓力大、生活不規律會導致疾病。事實上，Rocky現在還不到30歲，他的血脂、血壓和血糖都些許超出了正常範圍。牛茂春認為這是自己幼兒期教育不力，對兒子的事情包辦過度，讓兒子缺乏自理能力所致，覺得自己醒悟得太晚：「他缺失了很多東西，從小没教育好，年輕的時候居然是我不懂，但是我後期當園長的时候我就體會到了。」
Rocky現在正在事業的上升期，但剛和本來準備結婚的女友分開。牛茂春認為，他們只是在「鬧矛盾」。她說，因為她信不過香港的外傭，覺得外傭護工不能勝任兒童的幼兒期教育，如果以後Rocky有孩子了，需要老人來照顧，她可能還是會回香港「發揮餘熱」。但等到孩子能夠稍微大一點，她便會回東北。牛茂春還打趣說，如果家族裡有其他的老人要來香港照顧孩子，那她就不來了。
牛茂春的手機從不消停，不斷有朋友和同事的來電和消息，她們都等著牛茂春回到東北，繼續牛茂春自己的生活——可能是約飯、跳廣場舞，甚至是簡單的退休後嘮嗑。她目前的決定還是永久返鄉，非必要不再到港。不過同一時間，Rocky還是跟身邊的朋友照樣宣傳，說家母過段時間，可能會到大埔開餃子館，讓自己的朋友屆時多來照顧生意。
牛茂春自覺身體不錯，直到80歲才需要被照顧，因此對Rocky的養老要求很簡單。目前為止，距離不成問題，她只希望在20年後，在她逐漸生活不能自理時，Rocky能夠回到自己身邊照顧自己。「就到這個時候，如果他事業有成，他就事業有成了，如果他事業無成，他也就事業無成了。養兒防老就是等老一點才有用的嘛。」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