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尼新娘來港三十載 我始終是自由的

12度的濕冷天,吳素娟只穿了一件短袖和牛仔連體破洞短褲,站在筲箕灣一間印尼商店的門口。她忘情地看著手機中的短視頻,無視街上行人來來往往,哼唱著一首印尼流行曲。新紋的黑色眉毛在她沒有化妝的臉上一跳一跳,紅色的貓眼指甲閃閃發亮,她能迅速切換一口流利的粵語,一個個字滾出來,好像不黏牙齒似的。

1995年,一位大吳素娟16年的香港男人給了婚姻仲介三萬元,將她從印尼帶來。結婚27年,丈夫及其家人都有一種不安全感,覺得她有一天會逃跑,帶著女兒,卷走錢財。他們不相信一個「印尼新娘」甘願被困在這個利益至上的社會。

但素娟卻說,她從來沒有感覺被束縛,無論是作為一個妻子,一個母親,還是作為一個印尼人。兩年前丈夫去世,她沒有走,「娶了」一個印尼老公,開了這家專賣印尼貨的商店,留在香港生活。她始終認為,當年自己「不是被賣給了一個男人,而是主動走向一個更大的世界」。

記者: 梁曉菲

出走印尼

素娟是印尼華僑,在家中十個孩子中排行第二。由於她長得很像過世的母親,所以最受父親寵愛,從小過得快活無慮——不想讀書,便坐飛機到馬來西亞、新加坡逛街;不想工作,便到處參加派對,談談戀愛。

24歲時,她和一位富商結婚,生下兒子後才發現原來對方在另外一個城市有家室,雖然一夫多妻在印尼社會是再正常不過,但她接受不了去當「二老婆」,「看其他女人的臉色生活」,便毅然隻身離開。

上世紀九十年代,在香港有一批印尼仲介活躍著,他們介紹印尼年輕女性來香港結婚,通過婚姻來完成自己人生的「階層躍升」,並改善印尼家族的生活狀況。當時,一個香港男人給出的三萬元仲介費,已經可以在印尼城市買到一間兩層的房子。

有兩個婚姻仲介找上素娟,幫她辦理一個月的香港旅遊簽證,預計讓她和十幾個客戶見面,試一試有沒有被看上的機會。家中的長輩極力反對,他們的家境並不需要「女孩被當作貨架上的香皂任人挑選」,素娟卻執意離開,她瞞著家人,從印尼西加里曼丹(West Kalimantan)的農村坐六小時的巴士到城市坤甸(Pontianak),用一個半小時飛到雅加達(Jakarta),再坐五小時飛機落地香港。不是為了錢,只是想守護自尊心。

在銅鑼灣的麥當勞,素娟與第一個相親對象見面,她看不懂漢字,也不會說英語或者粵語,「一點都沒覺得尷尬,不知道為什麼,就隨便在菜單上這裡指一下,那裡指一下,然後望著我老公拼命笑」。29年後,素娟昂著頭講起這次初見,眼裏有淚打轉,這是她在香港第一次感覺到有人依靠,也是她最開心的回憶之一。

就這樣,不到兩個星期,她就拿著結婚紙,跟著「小販管理隊」的公務員丈夫住入了筲箕灣的公屋。站在一眼可以望穿,沒有間隔的200呎房間,她嚇了一跳;廚房只容得下兩個人,一轉身,丈夫就貼在她身邊,熱氣黏到她的皮膚上,讓她發癢,「太小了,我絕對不會呆在家裏」。

妻子還是外傭?

素娟沒有一間自己的房間,連一張自己的床也沒有,走出家門,她才有空間。北角的服裝店、筲箕灣的街市,在結婚6年之內,都成為了她的地頭。

此後丈夫中風,女兒出世,她徹底成為一個被家務填滿的照料者。每日和丈夫呆在一起,扶著他上廁所,幫他洗澡,在YouTube學煮菜、煲湯,憑著在印尼後母帶弟弟妹妹的記憶照顧女兒。在晚上街市準備收檔的時候,她會跑去囤上幾天的菜,沒有計畫的,剩下什麼便宜的,她就買。

儘管丈夫有兩萬多元工資,生病之後也有政府補貼,素娟能拿到的,只有每月3000元的家用,她要用這些錢,解決全家人的衣食住行。3000元是那個時候香港人會給住家外籍傭工的費用,素娟的女兒說:「爸爸寧願拿錢去炒股、賭馬,也不願意給她多一點,兩個人日日都為錢吵架」。幾年後物價升了,家用漲到4000,然後到2022年他去世,十幾年都沒變過。

素娟沒有細細想過這些,身份、角色、地位這些假大空的東西,她沒有概念,那段沒有空間也沒有錢的日子,她只是感覺一顆心搖搖欲墜。

等到女兒上小學四年級,有能力照顧自己,素娟決定去工作。早上十點到晚上八點,她在樓下的呂仔記糖水舖幫手,時薪34元,可以和顧客聊天、學做菜,也看懂了不少菜單上的中文字,比以前去西灣河的夜校上中文課還認得快;下班後她煮晚飯,拖地,躺在沙發上玩半小時手機消消樂遊戲,十一點又到將軍澳的皇冠酒店做清潔工到凌晨六點,中途如果完成得快,可以休息一、兩個小時,盡情放空;日出時分她坐最早開出的一班地鐵回家,做好早餐睡一會,再重複這樣的日程。這兩份不停輪轉的工作,令「網球手」、「偏頭痛」纏上她,有時疼得想咬人。

不過素娟通過工作,再次做回了以前什麼也不用想的自己,身體上受累,心卻前所未有地輕鬆。被問到最辛苦是什麼時候,她想不出答案,最後搖搖頭說,只要不停下來,就總有覺得快樂的時候。

可以不融入的自由

當遇到不順利的事情,素娟也會在家裏上香,不管多忙,她也不會讓神台上的三個桔爛掉。不過在第一日入住公屋時,她就將自己在印尼基督教會受洗的證書貼在牆上,雖然到香港後就沒有上過教堂,日常生活中也不會遵守基督教的戒律,但她改不了帶著「阿門」在社交媒體發帖。

「丈夫沒要求我拜神啊,都是自己感興趣才做,我喜歡信什麼就就信什麼,想做什麼就做,這裡就是很自由」。素娟覺得,在香港沒有人干預她應該怎樣生活,就算她不拜神,不同本地人交流,五十幾歲了還穿著很性感的衣服走在街上,也不會覺得格格不入。

但能夠隨意生活的前提,是不是前夫一家,抑或是整個香港從來沒有把她當自己人?素娟回應指,我不在乎這些,她說,強行要求所有人都一樣才奇怪呢,反正我現在自己賺錢,選擇自己的生活。在印尼社會,她沒有這種可以不融入主流生活的自由。

近30年來,她的圈子裏全是「來香港結婚」的印尼女性,去年開的印尼商店,服務的絕大多數也是在香港想要低成本生活的印尼女人。和這些朋友們一起時,她們極少談孩子、談老公、談在印尼的家人,單純地一起唱歌和煮飯,就足夠快樂。

女兒常常擔心她的商店會很快倒閉,總給她一些經營的道理。素娟並不在意,她不喜歡想長遠的事情,只考慮自己當下那一刻的感受,有時下午三年就離開舖頭,去姐妹家開party。丈夫前年去世後,素娟「娶了」一個小她20歲的印尼老公,讓他來香港和自己生活。有人提醒她「小心年輕男人,他肯定想騙你的錢」,素娟不管,和現任老公拍婚紗照的時候,她和前兩次結婚一樣開心。

她說,現在和女兒、朋友講得最多的話是,「你不要管我啦!」。

吳素娟在自己開的印尼商店內。
  • crysta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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